我荐|叶扬:《中华汉英大词典》(上)试印本的得与失
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,刚编撰完成《英汉大词典》的复旦外文学院陆谷孙教授就已起意,要编纂一部汉英词典。经过十五年努力,由陆先生领衔的团队编纂的《中华汉英大词典》(上)终于完成。3月31日,《中华汉英大词典》专家研讨会在复旦举行。现执教于加州大学的叶扬先生也出席了此次研讨会。经他本人授权,我们特别刊发这篇研讨会发言稿。整理者为郑诗亮。
我必须事先声明,《中华汉英大词典》的编辑小黄(昌朝),指定我阅读的是D部分。我在美国从网上收到两份材料,一份是“文前部分”,也就是陆谷孙先生的序言、凡例,然后就是D部分,从394页到512页,一共一百六十四页。我非常想看别的部分,但是我看不到,今天才看到。一看“懂”字条,下面的例句有“你懂的”,you know it,我就想到B部分看一下“爸”字条,看看有没有一个例句:“我爸是李刚。”
我想先从陆先生的序言说起。陆先生一开始就提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:谁是这部词典的读者?英国二十世纪初的作家维吉尼亚•伍尔夫(Virginia Woolf)写过一篇非常著名的文章,主要讲的就是:作家的文章写给谁看?十八世纪以前的作家,都是写给“保护人”(Patron)——通常都是王公贵胄——看的。后来,到了十八世纪,约翰逊(Samuel Johnson)写完他那部《英语词典》之后,想请当时的一位保护人切斯特菲尔德勋爵(Lord Chesterfield)推荐,结果受到冷遇。词典出版后,切斯特菲尔德想要赞助约翰逊了,约翰逊写了一封虽然短小却非常有名的信来作回应。这封信被称为英国文学史上的大宪章(Magna Carta)。从此之后,作家就不再为王公贵族写作了。伍尔夫认为,作家应该是写给“普通读者”(Common Reader)看的。所以陆先生一开始说,供读者使用,不但是国人,还有老外。这个定位,我认为非常重要。
还有,我想到了古罗马的演说家西塞罗(Cicero),他有一次说过,我演讲成功的秘诀在于,我心中始终记得,我的听众,他们什么都不知道。也就是说,不能假想听众这也知道、那也知道,我就不用说了。从编词典的角度来看,应该像西塞罗说的,读者什么都不知道,我应该给他们讲清楚。西塞罗的成功,在于他记住了这一条: 一部词典的成功,在于不作过多的假设(Assumption),不能假设读者这也知道、那也知道,不用多说。这是非常重要的。
这部词典古今兼顾,我觉得非常好。读到455 页“雕”字条,一面有“雕栏玉砌应犹在,只是朱颜改”,同一页上,又有“屌丝”、“屌丝文化”。 461页,“蝶”字条有“蝶化庄生”,“丁”字条又有“丁克族”。469页,“定”字条有“定武兰亭”、有“定远侯”(而且注明是班超),在另外一边,有上海话的“定洋”,就是down payment,还有北京话的“顶针儿、顶碗儿”。
我是教文学的,对文学方面的东西特别感兴趣,看到422页“灯火”条下,例句用了辛稼轩的“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、灯火阑珊处”;423页 “灯影”条下,用了朱自清那篇著名散文小品的题目《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》;437页成语“地久天长”用的是Auld Lang Syne,根据苏格兰诗人彭斯的诗歌谱写的名曲《友谊地久天长》。这些都是非常好的。说到这里,要插一句, 1987年,我还在研究生院读书的时候,美国出了两本影响非常大的书。一本是保守派学者艾伦•布卢姆(Allan Bloom)写的《美国心灵的关闭》(The Closing of American Mind),另一本是自由派学者赫希(E.D.Hirsch)写的《文化水准:每个美国人都应该知道的东西》(Cultural Literacy:What Every American Needs to Know)。我觉得,陆先生这部大词典,确实就反映出了中国人应该有的“文化水准”(Cultural Literacy)。我始终在想,中国会不会有人起来仿而效之,像赫希那样,也编这么一部书。比方说,399页“当”字条,有李易安的“生当作人杰,死亦为鬼雄”,有老杜的“好雨知时节,当春乃发生”,有《木兰诗》的“当窗理云鬓”,这些都是我们中国人的“文化水准”的一部分,非常之好,应该包括在内。
我今天没有戴帽子,否则,我要脱帽向整个团队,向在座的赵(翠莲)老师、万(江波)老师、沈(园)老师致敬。我今天之所以来到这里发言,是因为我们都像陆先生一样,是完美派,Perfectionist——我不喜欢用“主义”这个词。所以,总是希望能精益求精,而我接下来说的这些,都是“看人挑担”,我只不过读了一百六十四页,你们却都是一字一句写下来的,非常不容易。我提的意见,挑的毛病,主要都是在取舍方面,谨供各位编者参考,希望大词典的下卷能有所提高。
陆老师在序言里提到了“阶段性的词”,我非常高兴地看到421页上“德”字条下有“德律风”这个词。如果我们的外国读者要看五四时期的散文,一定会碰上“德律风”。看到这个词,我马上回去看有没有另外一个词,因为第一遍没有看到,这次一看,有了,397页上有“淡巴菰”。很可惜,“淡巴菰”用的是“巴山夜雨涨秋池”里的“巴”,而不是五四时期的作家更习惯用的“芭蕉”的“芭”。这个“芭”字有草头,可以与下面的“菰”字相配,字面看上去更漂亮。因为我只能看到D部分,所以,在看到“德律风”、“淡巴菰”以后,我非常好奇,F部分有没有“梵婀玲”,有没有徐志摩翻译的、非常漂亮的“翡冷翠”,也就是佛罗伦萨。这些阶段性的词,都应该收入书中。
上海方言的问题。上午黄源深教授发言,用《繁花》做例子,这也是我非常欣赏的一部小说。上世纪六十年代初,我在静安区五四中学念书的时候,曾经有一段时间,如果要形容什么东西非常棒,我们会用一个词,“奶油”,比方说(用沪语):“我昨日到平安电影院看了一只电影,老奶油格。”这个词过了两三年之后,就消失不见了。像这一类用了几年就不用的词,现在是不是要收入呢?我也没有看到K部分“酷”字下面,现在很流行的音译词(Transliteration),用“冷酷”的“酷”字来译 Cool,是不是收进去了。我想应该是收了的。因为是看D部分,所以我就看了看“顶”字条有没有收上海话当中很常见的“顶忒嘞”,发现没收;又看后面的“鼎”字条有没有我们很熟悉的“一只鼎”,也没有收。这些呢,就是看情况了。
取舍方面,我和黄教授的看法一样,哪些收、哪些不收,似乎还可以再考虑一下。比方430 页“狄”字条,有法国启蒙时代百科全书主编狄德罗(Diderot),有狄更斯(Charles Dickens),后面的“迪”字条,有迪斯累里(Disraeli),有迪士尼(Disney),432页“笛”字条,有笛福(Daniel Defoe),有笛卡儿(Descartes),但让我很遗憾的是,因为我是教诗歌的,美国十九世纪一共就两个大诗人,一个是惠特曼(Walt Whitman),一个是狄金森(Emily Dickinson),后者竟然没有收进去,我不免为她叫屈。
484页“都”字条下,收了一个阿尔巴尼亚的港口城市“都拉斯”(Durres)——这里顺便一说,阿尔巴尼亚和我们国家曾经有很多联系,现在这个国家在西方是被完全边缘化了,几乎没有人知道,但“都拉斯”这个词收了。而另一位法国作家都德(Daudet),陆先生和父亲陆达成先生合译过他的短篇小说集《星期一的故事》,在中国因为被收入课本的《最后一课》而几乎家喻户晓,居然没有收。508页收了一个法国共产党以前的领导人“多列士” (Maurice Thorez),而我最欣赏的插图大师,法国的多雷(Gustave Doré),现在在国内也很有名的,就没有收进去。这方面我建议可以参照《英汉大词典》,因为那部词典在人名、地名上是收得非常全面的。
366页“大观”条下,有“大观园”,但是没有收“大观楼”,我想还是应该收,因为昆明大观楼的五百字长联在中国文学史上是有名的。我虽然看不到H部分、Y部分,但我想,“黄鹤楼”、“岳阳楼”一定都是收了进去的。
再来看“大红”,这一方面,有“大红大绿”、“大红大紫”、“大红灯笼高高挂”、“大红人”,但我发觉,这里漏了一个词:“大红袍”。提到这个“大红袍”,顺便就提一提一部我经常使用的词典。我当然用了许多汉英词典,像林语堂的词典,我就用得不少。我要介绍一部《(汉法拉英对照)利氏中国植物名称辞典》(Dictionnaire Ricci des Plantes de Chine)。这是法国汉学界一项非常重要的成果。编者叫利氏学社,是法国的汉学重镇,它也有一部大的《汉法词典》,那是法文的,对我们来说不重要。但是这部《利氏中国植物名称辞典》包括了英语译名在内,收得很齐全。比方我举一个例子,《中华汉英大词典》“大白菜”这一条,我们译作Chinese Cabbage、Celery Cabbage,《利氏中国植物名称辞典》条下,除了北京的“黄芽白菜”、“包心白菜”,还介绍了广东话里面的“绍菜”。然后,“大红袍”条下,《利氏中国植物名称辞典》讲了好多,包括枇杷,我们知道有一种枇杷叫“大红袍”,特别的好,还有一种板栗也叫“大红袍”,我以前都不知道。不过,它也遗漏了武夷山的名茶“大红袍”。所以,我建议《利氏中国植物名称辞典》以后不妨用作参考,因为鸟兽草木虫鱼之名是非常难的,如果参考这部利氏词典,可以补充我们的不足之处。我知道,现在受到字库的限制,很多应该收的词都没有收,但是“大红袍” 这个词是绝对应该收进去的。
我发觉,在“大”字条下,历代中国王朝的年号里面,收了武则天的年号“大足”,后面跟着又收了“大足石刻”;收了“大历”,但很遗憾的是,后面没有收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“大历十才子”,这是完全应该收进去的。然后,唐文宗李昂和五代吴睿帝杨溥的年号“大和”都收了。因为平常我读李义山的诗比较多,在我来说很重要的李义山生活的年代“大中”,我注意到就没有收进去;隋炀帝的“大业”也没有收进去。那么,究竟哪些该收,哪些不该收呢?比方说,如果收了这些,像“大”字条下,一些非汉族的王朝,如辽、金、元,都用“大”字做过年号,哪些该收呢?至少在我看来,“大和”似乎并没有收的必要。“大历”是可以收的;“大足”收,是因为有“大足石刻”;如果收了“大和”,那么“大业”、“大中”也都可以收进去。宋真宗的“大中祥符”在艺术史上是个很重要的年号,似乎也可以收进去。
我非常欣赏陆先生说的,最好能做到“上不封顶、下不保底、四周无墙、可删可增、可改可置换”。为什么这么说呢?是因为我看到“大”字条下收了广东话里的“大番薯”,后面的解释是 “傻瓜”的意思。我就想到,上世纪七十年代初,我在江西待过六年,打篮球谋生。江西方言里有个词“大宝”,就跟广东话里的“大番薯”是同样的意思。当时,那边有个人被打成“现行反革命”,因为他写了一段快板,叫《毛主席著作是个宝》。这本来听上去没有什么不好,但他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,编的是萍乡快板,用萍乡方言念起来,意思就完全不一样了。我们现在比较注意的是吴地方言、北方方言、港台俗语,而中国内陆很多地方的方言,似乎就有疏漏的地方——我知道的也很有限。如果将来有机会开设一个平台,让大家都有机会往上添加,就可以让方言的词汇更加丰富了。
在释义方面,编者的方针似乎在Maximalist 和Minimalist之间,也就是极大和极小、极繁和极简之间摇摆不定。我举一个例子:359页有一条“打穷碑”,是北宋范仲淹的故事。这个故事我数了数,有十行,非常详细地介绍了范仲淹的故事。另外,365页上有一条“大耳儿刘备”,英文是Emperor of the Kingdom of Shu of Three Kingdoms Period。英语的读者一定觉得非常奇怪,明明是“王国”(Kingdom),怎么跑出个“皇帝”(Emperor)来了。这实际上要怪到汉学家头上,应该是Moss Roberts吧,把《三国演义》翻成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。他就翻错了。因为魏蜀吴三家君主都自称是皇帝,三个都是皇朝,根本不是Kingdom。这个Emperor of the Kingdom of Shu,在英文里根本说不通。
我也很同意黄教授今天上午讲的那个观点,就是“《白毛女》”不能译成Revolutionary Opera。这个在英语为母语的Native Speaker听起来,会觉得莫名其妙。对他们来说,什么是Revolutionary的戏剧呢?我曾经看过一部实验话剧,有的演员坐在观众当中,演到一半,突然从观众席上站起来,与台上交流,打破台上台下的界限。这样的戏,叫Revolutionary Drama。《白毛女》的“革命”,和这个“革命”,完全是两回事。
我现在没有看到F部分,我非常想看看“封建”这个词是怎么译的,因为我们平时说的“封建”,和欧洲中世纪及文艺复兴以后的封建制度(Feudalism)没什么关系。
然后,387页“丹阳布衣”讲的是陶弘景,483页 “豆萁才”讲的是曹丕、曹植兄弟,这些词条都是极繁、极大,差不多都有十行上下,人物故事前前后后都讲到了。但是,357页“打”字条下,有“打了梅香,丑了姑娘”,英文却只有 Punish the Servant and Disgrace the Master (意为“惩罚了仆人,让主子丢了脸”)。这在外国读者看来,会觉得莫名其妙。为什么“梅香”就是个仆人(Servant)呢?应该在后面加个括号:说“女仆常用的名字(the Common Name for a Servant)”,否则别人无法知道这一点。顺便说个笑话,章士钊曾经给自己起过一个别号叫“秋桐”,章太炎听了哈哈大笑,说“秋桐”是《红楼梦》里的丫头。章士钊倒也很会为自己解嘲,说:“吾家太炎怪我不该起此别号,此吾不读小说之过也。”那么,为什么在中国文化里面,梅香、秋桐都是女仆常用的名字呢?我想,我们的词典不妨在这里稍微繁一点,不要极简了。后面471页的“东床坦腹”,也只有一个缩略记号Idiom(成语),然后训作Son-in-law(“女婿”)。王羲之那个故事完全没有写进去。总之,我的印象是《大词典》好像是在极繁和极简之间摇来摆去。
然后,还有一个译名我非常欣赏。421页“德” 字条下的“德意志”,英文解释没有满足于Germany,而是加了个分号,跟了一个Deutschland。人家一看,就知道“德意志”是从德文翻过来的。我们的中文译名实在很奇怪,巴黎是按照法文翻过来的,明明意大利人都读Venezia(音“维尼夏”),却又按照英文 Venice翻成“威尼斯”。这让我想到,西方有些引语词典,专门有一栏Misquotations,就是引错了的话。比方说,有一句所谓的伏尔泰的名言,叫“我不同意你的意见,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”,这句话实际上不是伏尔泰说的,这个在新的Bartlett's Familiar Quotations中就放在Misquotations这一条下,说明这是别人总结的伏尔泰的生活态度,但不是伏尔泰本人说的。比方像“大”字条下有Alexandre Dumas père,“大仲马”,外国读者一看,这怎么翻的,Dumas怎么会翻成“仲马”呢?又比如 Sherlock Holmes,那个l是silent l,不发音的,当初不知怎么,被翻成了“福尔摩斯”。有人告诉我说,这是一位浦东老乡翻的。但是浦东话当中,H好像也不会发成F的音,“福尔摩斯”是怎么出来的?当然,现在译名已经约定俗成,不能再改了,但是不是有可能像“德意志”这条一样,能够加上注解,说明当初是由于误译,才会成为这样。
我跟其他好多人意见一样,我对第一人称单数(First Person Singular)用小写非常不习惯,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什么东西都学e. e. cummings(按此为美国诗人,自己姓名全用小写)。我原来还以为全部都是小写,后来一看,后面有一条Saint George:the patron of England,这里的Saint George和England又都是大写。我觉得,该大写,还是应该大写的。
362页有一条是“大阿福”,后面的英文解释让我有点纳闷儿,它说arts and crafts,然后是 Da'afu,great happiness,clay fingering of a smiling chubby child produced in Wuxi in Jiangsu province。我特意打电话给我的一位无锡朋友,问他“大阿福”到底怎么念,他回答我说,应该读“杜阿福”,第一个字绝对不念“大”。词典的凡例条下是这么说的:“字词条目均加注汉语读音,声调一般只注原调不注变调。”那么,我建议在这个凡例2.1条下,加注说明,注音也是如此,只注本音,不注变音。这个,当然也牵扯到其他很多词语了。
我非常喜欢陆先生的一句话,我们用的英语,不属于印度人讲的World English。我这个人可能比较保守,在美国带研究生,我要求他们必须人手一册 The Elements of Style。我对他们说, 即便你对现在那些“后学”人物感兴趣,你也应该去看萨义德(Edward Said)那一手非常漂亮的英文,而不能去看斯皮瓦克(Gayatri Spivak)和霍米•巴巴(Homi Bhabha)那样的烂英文。我们的英文还是要讲正宗。所谓正宗,并不是说我们光去看兰姆(Charles Lamb)、黑兹利特(William Hazlitt)、史蒂文森(Robert Louis Stevenson)、比尔博姆(Max Beerbohm)他们的文字,我也同样非常欣赏凯鲁亚克(Jack Kerouac)的《在路上》(On the Road)。总之,英文一定要是标准的英文。比方“端午节” 这一条,干净利落,Dragon Boat Festival,因为前面“端午”这一条,已经讲清楚了端午节是五月初五。
有一点我要讲清楚,我仿效林语堂先生的先例,行不改名,坐不改姓,没有起一个什么David或是Tom这样的洋名字,但是,这样一来,我的名字“叶扬”(Ye Yang)就经常被美国人叫成“伊言昂”。所以,在358页这一条“打乒乓”条下,读到例句里的play ping-pang ball就让我感到很奇怪,这里为什么还要输出汉语拼音呢?(按:照英语发音,ping-pang会被念成“乒潘”)。英文里面本来有一个ping pong,发音和我们的“乒乓”是非常接近的,而且汉语是不用连字符(Hyphen)的。(有人提醒:其他地方是ping pong,这里打错了。回应:有了那个连字符,不像是打错的。)我在美国有时候跟学生讲,call my name the German way (“用德语说我的名字”),比如莫扎特的名字是Wolfgang Amadeus Mozart (“沃尔夫‘刚’•阿马窦斯•莫扎特”),不是“沃尔夫甘”。
395页上有一条错了,但丁,也就是Dante Alighieri。但是但丁是世界文学史上一个罕见的例子,Alighieri是他的姓,Dante是他的名字。去年十二月我在罗马特地问一个意大利朋友,为什么达•芬奇(Leonardo Da Vinci)、薄伽丘(Giovanni Boccaccio)、佩特拉克(Francesco Petrarca)都是用姓,但丁偏偏不用Alighieri这个姓,而用Dante这个First Name呢?意大利朋友说,Alighieri这个姓很普通,Dante这个名字可不普通,而且意大利人对Dante感到特别亲切,所以,但丁是个特例,没有用他的姓。
400页“当”字条下,应该补上我们常用的一个文学术语“当句对”或者“当句有对”,就是像老杜的诗句“风急天高猿啸哀,渚清沙白鸟飞回”,不光是“风急天高”、“渚清沙白”上下对仗,而且 “风急”对“天高”,“渚清”对“沙白”。贾岛的“二句三年得,一吟双泪流”,不光是“二句三年”对下句的“一吟双泪”,而且“二句”对“三年”,“一吟”对“双泪”。这就叫作“当句对”,是应该收入的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《汉语大词典》忘了收录?
444页“嗲”字条下,把“作女”叫作“嗲妹妹”。Call a very high maintenance woman “Miss Finicky”。这一条要商榷一下。Finicky这个词,我去查了陆老师的《英汉大词典》,《英汉大词典》举了四个非常好的例子:a very finicky eater,过分挑食的人;She is very finicky about the clothes she wears,她穿衣服非常讲究;He is frequently finicky in his choice of words,他遣词造句很讲究;最后还有一个 some of the banks do seem to be extraordinarily finicky,有的银行特别注重细节 。所以用“Miss Finicky”解释“嗲妹妹”不准确,不是“嗲妹妹”原来那个意思。而且,根据我在上海生活三十多年的经验,我们一般很少叫女生“嗲妹妹”,一般倒是男生骂男生“嗲妹妹”,这里牵涉到一个Gender Difference("性别差异")。今天我到得比较早,先去复旦校园里面兜了一圈,看看陈望道塑像背后那株樱花,开得非常好。然后看见校园走道两边全是“三八红旗手” 的横幅。S部分一定有“三八”,在我们这边,这当然是妇女节,但在台湾那边,“三八” 就是专门由男人用来骂女人的。再举一个例子,S部分应该会有“十三点”这个词,这是女性专用的,如果哪个男人用这个词骂人的话,他自己就成“十三点”了。像“嗲妹妹”这一条,可以不要用女性来做例子,我读中学时,班上有好几个男生被说成是“嗲妹妹”。当然,现在有人说台湾的林志玲也被叫做“嗲妹妹”。但我想,Miss Finicky指的主要是内在的气质态度,而不是外在的举止表现,而“嗲妹妹”这个词指的更多是外在的表现。
367页“大红灯笼高高挂”,英文释义是:red lanterns hang high,<humorous>,to receive red light warnings,to fail in many examinations(of student;pun on the film Raise the Red Lantern)。我原来想,这个pun是怎么来的呢。大家要是看过张艺谋那部电影《大红灯笼高高挂》就会知道,哪房的妾晚上门口的大红灯笼高高挂了起来,就是老爷要和她行房了。这跟学生“开红灯”没有内在的联系,这个 pun是怎么来的?我建议这里加注说明,参见“开红灯”,这是专门指学生成绩不及格,从“开红灯”联系到“大红灯笼高高挂”,这就比较好理解了。
还有就是例句。我有一个建议,除了像“昨夜西风凋碧树”这个例句,讲明了是“昨夜”,可以用过去时态,否则的话,尽量不要用。我改学生的文章经常遇到这种情况。不要看美国学生都是Native Speakers,写的文章照样不知道怎么用Historical Present Tense。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。现在时态干净利落,往往再好不过了。我举一个例子,435页“双兔傍地走”,two rabbits ran on the ground。这个地方就完全没有必要用过去时态,因为《木兰诗》到了最后,就是拿兔子打个比方,意思是说“安能辨我是雄雌”,完全可以译成two rabbits run on the ground。454页有个“貂蝉”,就是指的是帽子上的装饰,没有把《三国演义》里那个美女“貂蝉” 收进去。其实,我们历史上那些很有名的 Femmes Fatales("引得男人堕落的女子"),像西施、赵飞燕、杨玉环,都应该收进去。
363页上有一个“大臣”,英文解释说minister, e.g.,in the Japanese cabinet,我觉得也值得商榷。我们说“满朝文武大臣”,和日本的部长没什么关系,其实大臣的意思就是高官,a high-ranking official。
497页“断袖”,例句用错了一个字,是断袖之 “癖”,不是断袖之“痞”。
384页“待旦”,用的例句是“假寐待旦”,我马上就想到,为何不用“枕戈待旦”呢,这个才是更为常用的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字库有限。
482页,我发现小字部分上面和下面不一样,上面有一个“大纛”的“纛”字漏掉了,作为一个完美派,这件事情其实不难,出版社请一个编辑从头到尾过一遍就行。
有一处硬伤。478页“洞天福地”,我有两条意见。把洞天翻成“住的地方”(Dwelling Places),没有把原本的意思翻出来,其实洞天跟“洞”(Cave)还是有关系的,陶渊明《桃花源记》说“山有小孔,仿佛若有光”,钻过去,就到了一片新天地,所以才会说“别有洞天”。后面说for Buddhist Immortals,更是错得离谱了。佛教讲跳出轮回,讲涅槃,没有长生不老(Immortal)这个概念,这甚至也不是古典道家老庄的概念,而是后来的道教的概念。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错误,因为随便翻开一本汉语词典,哪怕是小型的,都会指出,“洞天福地”是道教的概念。
正式版接纳叶扬意见(预读员夏天提供)
我就简单说这么多。指出这些错误,目的只有一个:希望《大词典》百尺竿头,还能更进一步。
原载2015-04-12《东方早报》
预读/校阅:夏天、许蕊、陈郢客、如冰
预读统筹/执编: 郑春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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